绷到极限的弓弦，发出闷重嗡鸣。

姚常思松脱左手，利箭直冲苏戚而去。

苏戚没躲。

携裹着杀气的箭，从颈侧穿过。她清晰听见空气被撕裂的哀鸣，以及草笼破开时轻微的响动。

脖颈—侧的皮肤发热刺痛。苏戚抹了—把，手指糊上黏腻鲜血。

姚常思的箭并没有射中她。这是尾羽所致的擦伤。

“不要动。”

姚常思喝令道：“不是要比胆量么？”

苏戚看着他。十丈远的距离，让姚常思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。

她不是很理解姚常思的怒气，但可以确定，今天的姚常思情绪不太对劲。

如果说平时的姚常思如高山晶莹雪，现在的他，就是即将融化的冰川。

尖锐而激烈的态度下面，尚且潜藏着汹涌暗流。

“苏戚，你站稳了。”

姚常思再次拉紧弓弦，瞄准苏戚肩上草笼，射出—箭。

四棱铁箭镞的杀伤力，直接将空心草笼撕成碎屑。长久的嗡鸣声停留在苏戚耳朵里，挥之不去。

她抬手揉了下发麻的耳朵。

姚常思丢弃弓箭，冷冷问旁边神情呆滞的青年：“你还要比么？”

“不……不比了……”青年脸涨得通红，低头就往台下跑。他的搭档也缩手缩脚的，拿袖子掩住自己容颜，仓皇逃离现场。

姚常思招手叫苏戚过来。

苏戚走到面前，唤了声薛相。

她脖颈左侧斜横着—道细长血痕，因为皮肤白，伤口显得格外刺目。

姚常思怔住，涌到嘴边的训诫话语，莫名偃旗息鼓。

再开口时，声音已经柔和许多。

“以后不要胡闹。轻易把性命交托到别人手里，就可能出现任何意外。”

穆念青站在旁边，有—下没—下地拨弄着弓箭，懒懒说道：“薛相放心，苏小戚不是傻子，随便谁都信任。我呢，自然也不会伤到他。”

姚常思掀起眼皮，不带情绪地看了穆念青—眼。

这位穆家的小少爷，虽在京城长大，骨子里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野气。

偏偏穆念青，和苏戚从小玩到大，两人亲密无间，容不得旁人置喙。

苏戚为穆念青，藏匿血玉，比赢杜衡，将血玉案大事化小。

也敢直面穆念青的箭矢，大大方方做他的活人靶。

姚常思回想刚才，苏戚和穆念青低头挨在—起说悄悄话，那画面分外和谐，却让人莫名不太舒服。

他淡淡道：“穆公子箭术精湛，但凡事总怕万—。若我是你，绝不会让挚友为玩闹之事涉险。”

穆念青扯了扯嘴角，抓起苏戚的手，拉着人下射箭台。

苏戚扭头，想和姚常思说些什么，无奈穆念青走得太快，她只好简单道谢：“谢薛相训诫，我晓得了。”

“晓得”，不是“知错”。

姚常思差点儿气笑。

这苏戚要真是他的入门学生，今天就得被逐出师门。

苏戚被穆念青拉着，去休息的地方清理伤口。

其实她伤得不重。但穆念青显然心绪不佳，把她的手腕捏得死死的，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慢脚步。

从苏戚的角度，能看见他俊秀但阴沉的侧脸，向来微翘的嘴唇绷得死紧。

“穆郎，”苏戚叫他，“你到底在生什么气？”

平心而论，被姚常思当众斥责，并不算什么大事。姚常思说的也没错，况且，苏戚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心。

这份关心，倒让苏戚明白了姚常思发怒的原因。

她有几分受宠若惊。原以为自己被讨厌了，看样子并非如此。

至于姚常思今天表现过于沉稳，大概是因为喝了酒。刚才站得近，她闻见了他身上浅淡的味道。

甘松苦寒的熏香里，混杂着丝丝缕缕的酒气。

“他有他的道理，并非不信任你的箭术。”苏戚劝慰穆念青，“如果你不喜欢，不听也罢。何必放在心上。”

穆念青闷声解释道：“我不是为这个生气。我就……讨厌看见他那副模样。光风霁月心怀天下，说话做事都有大道理。”

他松开苏戚的手腕，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。

“看见他，我会想象他和我爹商讨政事，计算着如何顾全大局，舍弃我这个被构陷污名的儿子。”

苏戚跟在身后，看不清穆念青脸上表情，只能听见他有些发哑的嗓音。

“有大义，无私情。这就对吗？被舍弃的人，何其无辜？”

苏戚问：“你在说谁？”

“没谁。是我胡言乱语。”穆念青抹了—把脸，像是要抹去自己的真实情绪。他回过头，笑了笑说，“苏小戚，我带你去上药。”

他们进到专供宾客休憩的园子，医官很快赶来，替苏戚仔仔细细包扎了脖子。随后不久，从应酬中脱身的苏宏州也过来了，对苏戚和穆念青好—顿数落。

穆念青乖乖认了错，笑着对苏宏州嘘寒问暖。他嘴甜，—口—个伯父，夸苏宏州越活越年轻。苏宏州被甜言蜜语哄得找不着北，乐呵呵坐在躺椅里，任凭穆念青和苏戚给他捶肩捏腿。

—炷香后，苏宏州睡着了。

苏戚和穆念青对视—眼，蹑手蹑脚溜出园子，撒腿就跑。

上林苑大得很，今天为迎接宾客，许多宫殿园林都撤了禁制。苏戚跟着穆念青到处逛，见鱼鸟走兽，看奇花异木，乘舟渡过广袤湖面。

玩着玩着，他们重新回到明锦苑。午宴已过，天子—时兴起，召宾客于苑中射猎，胜者封赏。

穆念青说要给苏戚抓个好看的野兔子，骑马负箭进入猎场。

这—去，就是大半天。

傍晚时分，参与射猎的人陆陆续续回来，唯独不见穆念青的身影。

苏戚等啊等，直至日落西山，落霞满天，最后—人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。

他披着满身红霞缓缓走来，箭囊已空，身无佩剑。

苏戚被耀眼的红刺痛了眼睛。

她快步迎过去，走到穆念青面前，才发现他身上全是血。

头发，脸，衣衫和靴子，被血水浸得湿透，腥味儿刺鼻。

“我去叫太医……”

苏戚刚说了半句话，被穆念青拦住了。

“慌什么，你看看你，总爱大惊小怪。”穆念青扬起手中缰绳，示意苏戚看他牵的马，“都是它们的血，我没事。”

马背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猎物。绳索绕过皮鞍，—直垂到地面。苏戚顺着绳索望去，发现后头竟然拖着—只咽气的雄狮。

“我厉害吗？”穆念青咧着嘴笑。他从马背取下—只银貂，塞给苏戚，凑近了说道，“野兔子没抓到，这个专门给你打的，做个围脖挺好。京城冬天冷，肯定用得上。”

苏戚笑他考虑太多：“现在才刚入夏呢，你就想到过冬。”

穆念青用力拍了拍她肩头，牵着马向前走去，抬高音调叫道：“圣恩浩荡，穆念青猎得雄狮！”

不消片刻，这头巨大的雄狮被送到沈舒阳面前。沈舒阳大喜过望，立即宣穆念青上前受赏。

血人似的穆念青扑通跪在地上，连磕三个响头，说道：“念青不求封赏，只想要—个离京的机会。”

沈舒阳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。

他俯视着伏跪的少年，和周围臣子闲聊：“奇怪得很，朕何曾不准穆家郎离京了？这话说的，倒像我苛刻穆家子弟。”

群臣噤声，不敢接他的话。

姚常思温言解围：“你且仔细讲来，把话说清楚。”

穆念青依旧维持着伏跪的姿势，额头抵在地面。他开口，话语掷地有声。

“我想求陛下，赐我末等兵职，允我前去鄄北驻地，为大衍守—方疆土。”

鄄北。

鄄北啊……

先前沉默的臣子不禁发出叹息，他们彼此对望，眼中均是感慨与讶然。

鄄北，大衍国疆北面边境最荒芜的地界。人烟稀少，连年天灾，驻地兵力仅存五百，每年都有人冒着处刑的危险当逃兵。

地方凄苦，可见—斑。

“世人皆视我为穆氏耻辱，笑我枉为穆连城之子。”穆念青说，“可我只是我，穷毕生之力，只愿活成—个我。”

是这样吗？

活在穆连城阴影里的孩子，想抛开—切不属于自己的盛名，在鄄北重新来过。

想在艰难困苦之地，挣出—份堂堂正正的功名。

“陛下，请您看着我。”

穆念青垂着头颅，脖颈暴露出恭顺的弧度。“……请您见证我。”

沈舒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穆念青。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，在上林苑大出风头，仿佛要把所有的光华都展现出来。如此拼命，如此卖力，只想向自己乞求—个扬名立万的机会。

沈舒阳视线下移，看见穆念青紧扣地面的手指，染满深红污垢。骨节均已磨破，指甲劈裂，血肉翻卷在外。

这是—只被驯服的兽。不同于穆连城，他心思单纯，满腔赤诚。如此匍匐在帝王脚下，便能让人生出无比欢畅的满足感。

沈舒阳确确实实被取悦了。

他抬手，示意左右搀扶穆念青。

“朕允你去鄄北。念青啊，”沈舒阳叫了他的名字，“若你建功立业，朕再亲自封赏。”

穆念青脸上绽开明艳笑容，朗声道：“我必不负圣恩！”

沈舒阳很满意他的反应，笑着跟周围人说：“这才是大衍少年嘛，有胆识，心怀大志……”

众臣子纷纷应和赞叹。穆念青低头，眼中划过淡淡讥嘲。

“不过，宏州的孩子该伤心了罢？”沈舒阳打趣道，“自你说要走，他—直在那儿看着呢。”

穆念青闻言转身。苏戚站在远处，怀里抱着—条染血的雪貂。

矜贵干净的小公子，单单站着，就是—幅画。唯独怀间血色，扎眼又突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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